2 月的武汉,正值隆冬,寒冷彻骨。
金银潭医院第一次病理研讨会在肃穆中如期召开,翻过的每一页 PPT ,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悲怮的家庭。
同济医学院法医系教授周亦武对着摄影组的镜头,语带哽咽:
「我解剖的这些人,好多都是医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
图源:视频截图
这些宝贵的一线记录,出自一群勇敢的人。
他们在 2 月初,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深入武汉金银潭医院,至该院 ICU 重症患者清零,用镜头记录下整整 80 天里那些重若千钧的真实————
《金银潭实拍 80 天》
图源:豆瓣截图
记录一个最残酷的武汉
在影片一开始,映入眼帘的,就是纸面上一片潦草的「亡」,血红的字迹跟在密密麻麻的时间后,划下一页生命的句号。
图源:视频截图
在灰白的镜头基调下,李超尽量表现得乐观。
在病房时,李超还忙着业主群里的物资采购
(图源:视频截图)
他是一名出租车司机,疫情之前每天奔波在外,接送形形色色的乘客。新年到来的时候,李超刚刚搬进新家,他说从小带着他长大的奶奶年纪越来越大了,为了方便照顾老人,特意买了一个大点儿的房子,把奶奶接过来照顾,一家六口,团团圆圆。
没有人能说得清,在那时危机四伏的武汉,他在何地何时中招,作为家庭聚集型感染的一个缩影,李超一家六口除妻女外悉数感染新冠病毒。由于发病时间、病情轻重的不同,一家人被分散送往火神山、东西湖医院、金银潭医院进行救治,彼此之间几乎失去音讯。
图源:视频截图
此时的李超还不知道,收治在火神山医院的母亲和奶奶,因为病情过重都已相继病逝。
刚刚脱离重症的李超得到了摄制组帮助,通过视频电话见到了已经 20 多天没有联系上的父亲。
图源:视频截图
对面的父亲带着高流量湿化治疗仪。医生笑着和李超讲,高流量治疗之后是无创呼吸机,情况不好了才会做插管。整个 ICU 里面他父亲的状态是最好的,过两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
老爷子气喘吁吁地和大儿子抱怨自己下不了床,像个「半废人」。李超安慰他,等到肺部功能恢复,就正常了,像他一样。
在医生和导演们的帮忙下,李超终于能够获取到亲人的信息了。这天上午,摄制组还从医院带来消息,告知李超他父亲的情况一切稳定。
当天上午导演组的聊天记录
图源:视频截图
其实就算到了今天,我们也很难去回答一个问题:新冠病毒最恐怖的地方在哪?
这部纪录片有着自己的答案:残酷。
这种从每个小家庭的离合悲欢开始,不带任何铺垫过度的残酷,慢慢笼罩着整个武汉。
意外不期而至。当夜摄制组在跟拍遗体转运的过程中,赫然从逝者登记表上发现了李超父亲的名字。
这是一个月之内,李超逝去的第三位至亲。
在这场疫情中,无数家庭在焦虑与茫然中徘徊,亲情、血缘此时隔着整座城市,又被悄无声息的死亡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武汉的另一头、一无所知的李超对着镜头深深叹气:「这次家里很多的病情,老人的病情,也都是因为我造成的吧。所以就对他们比较内疚。希望他们都能够回来。」
图源:视频截图
残酷之外,是细节中的温柔
在李超一家的叙事里,我们很少能看到老爷子在 ICU 里面的样子,即使出现的时候也仅是匆匆一瞥。
这仿佛是整部片子的基调,尽管选取了几个像李超一家这样的患者家庭去反映那些寒冬中的残酷和压抑。但当镜头落在每一个实处时,却往往透露着一种有意为之的克制。
这样的克制,在每一处涉及到临床治疗时都有或多或少的体现。涉及到反映急重症患者救治时,镜头就会开始变焦、挪移、还有模糊处理,尽可能的把患者留在镜像外。
图源:视频截图
作为给予幸存者的一种铭记,这些刻意的「粗糙」其实是导演们的一点小心思:
在残忍的真实呈现后,在细微中流露出丝丝温柔。
该片的导演之一吴钦,是进驻金银潭医院的拍摄者。为了符合安全条件,拍摄设备进入病房前需要进行严格的消杀。吴钦想了很多办法,包括用塑料薄膜裹住机器,避免消杀带来的损害。
但这样的处理会有一些小小的缺陷,会让镜头无法变焦。
一开始,吴钦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可以克服的。然而当他进入 ICU,重重的咳嗽声和各种医疗仪器的报警声涌入他的耳朵,亲眼目睹了几位反复抢救却在镜头下失去生命的患者后。问题出现了,饱受煎熬的他不得不在录制一开始就要做出艰难的抉择:
「我不得不忽略那种太残忍的镜头,因为我没法变焦,那些画面就太写实了,很残忍。」
图源:视频截图
《金银潭》的总导演谭海燕在一次采访中讲:「ICU 里的操作和救治已经做到了最好,但即使医生们拼尽全力,抢救(生命)能拿回来就拿回来了,但是也往往拿不回来,基本上就是这样的状况。」
在拍摄的整整 80 天里,这些画面是素材最多的。
武汉的疫情结束后,有一些在金银潭医院病逝患者的家人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摄制组,想看一下逝者住院时候的视频。但他们的诉求统统都被拒绝了,导演还告诉他们这些画面在纪录片中也都不会出现。这种拒绝并不是一种冰冷冷的残忍,反而是一种有意的呵护。
因为在剪辑之前,摄制组特意去寻找心理医师进行灾后心理建设方面的咨询。医生说,这些影像资料对刚刚从哀悼中恢复的家属造成的心灵冲击难以估计,可能仅是一些寻常的画面、声音,都有可能直接撕开本就薄弱的心灵伤口,把幸存者们重新拖进曾经的痛苦深渊。
心理医生告诉他们,出于对生者的爱护,这些视频要至少一年之后才能被那些患者家属看见。为此,他们舍弃了大量的镜头,封闭式剪辑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浓缩成现在的 70 多分钟。
给予建议的医生们可能还不知道,这部片子的剪辑,本身就是一名患者家属,在拍摄的时候他的父母家人都已经感染了新冠肺炎。
图源:微博截图
这些进入金银潭医院的拍摄者,也是从疫情中幸存的人;武汉这座城,也是他们自己土生土长的家园。
这部纪录片虽然难免粗糙,但是糙砺里却闪烁着更加宝贵的人文之光。
生活是我们记住的样子
作为国内唯一一部在疫情最严重期间进入武汉市金银潭医院红区拍摄的纪录片,它在豆瓣和B站的评分都高达 9 分以上,但稍微细心一点的话就会发现,其实看过的人都不是很多。截至到现在,豆瓣评分人数仅有五千多,在 B 站的播放量也只有四十多万。
B 站评分人数也不到两千人
图源:B 站截图
翻开评论区和弹幕,会发现很多人都在讲,自己很想看,但是不敢看。有些回忆确实太过于沉重以至于根本不想触及。
就导演谭海燕自己而言,她也这样陷入过这样的忧虑与自疑。当知道李超的奶奶、爸爸妈妈几乎同时离世的时候,她当时几乎崩溃:
「那段时间我差点放弃拍摄。我真的受不了,我觉得我去给他们做一点事情,甚至买一片药,比把这个东西拍下来,对我的意义更重要。」
但最后摄影组还是坚持下来,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李超大哥,或者说像李超大哥那样的人。
还记得摄影组无意中发现李超父亲名字的那张表单吗?
它的全名是遗体捐献者登记单。
纪录片中另一个家庭的捐献书
图源:CCTV 视频截图
没有人知道,这位接连失去三位血亲的男人,经历了多少心理斗争,怀着怎样的心情,做下这个选择:
把再未见过一面的父亲遗体捐献出去做病理研究,帮助更多还在疫情中等候、煎熬的万千家庭。
金银潭医院第一次病理研讨会上,亲自参加解剖的刘良教授就这样讲:
「对这些做出艰难决定的人们,我要发自内心的鞠躬。」
图源:视频截图
疫情总会结束,生活也终将回归正轨,但谁也无法保证,我们以后不会面临更大的困难。
当我们想回头看一看,当时是怎么做的,当时的我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们能在一片片称颂和演绎中翻出这份重若千钧的真实,能从里面看到在残酷中孕育的温暖和希望。
这也许是这部纪录片最重要的地方。
《金银潭实拍 80 天》,在最初的定版海报上写着这样一段话:
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样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样子。
武汉解封后,李超大哥把父母和奶奶的墓地买在了一起。他说这样,他们就能团圆了。
复工第一天,他发现,那家从小和爸妈去吃的面馆已经重新开张,时隔三个多月,那碗面的味道还是没有变。
图源:视频截图
原来吝啬小气的老板娘,这回倒是给足了份量。
只是稍显空旷的街道,仅有他和一位陌生人在路边吃着,有些经常碰面的老主顾,就像他的爸妈一样,不会再出现了。
李超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不会忘记,能再吃上这碗面,有多么的不容易。(监制:Leu.、gyouza)